一个农民按部就班的死了(欧阳杏蓬)
作品欣赏
一个农民按部就班的死了
七月半我回老家,烧纸过鬼节,我见着了他。他是我们家族里年纪最大的长辈,我叫他大伯伯,八十八了,其时正坐在堂屋的靠椅上,脸朝大门,默然看着屋外,每见到一次,我都叫一次,一天见十次,我就叫十次。每次叫他,他都仰起苍白的脸,扭动高大的身子,尝试站起来,要跟我握个手,一边从瘪嘴里回应一句“哦,红崽回来了”,很大的答应声,隔几座屋都听得到。我见他实在很难自然地站起身,便走过去,径直坐在他面前的条凳上,他头发干巴,眸子发黄,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问“大伯伯,你还搞得几年”?大伯父看着我,伸出舌头,嘟起嘴,耍一下宝,回我“架就刷了,窝屎窝尿都要人扶了”。(现在不行了,拉屎拉尿都要人操心了。)劝他想开点,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离不了。大伯伯亲切地看着我,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藏着别后不再相见的担忧,蠕动了没牙的嘴巴说“寿衣有了,盒子早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人总有一道死的,免不了,皇帝都免不了,黄泥巴巴都埋到头顶了,活一天算一天。”我劝他“该吃吃,该喝喝”,大伯伯叹了一声,双手抚着额膝头,扁了扁嘴,不甘心地说“架就刷了,能讲不能行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八十八,离天日子少离地日子多。我什么也做不了,生死为一,无人能分。看着大伯伯萧索的面孔,我照例说先回家看看。
我是大伯伯看着长大的,从喊我“奶崽”到喊我“红崽”。
我是看着大伯伯从一个青壮年农民,活成现在这个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样子的。
方圆几十里,四五个村子,上万人口,年纪大过大伯伯的,若只算男的,数目不超过一双手。在我们东干脚,大伯伯的年纪,前无古人,有没有来者,不能说肯定没有,但不知道要等多少代人。作为村里的“人瑞”,我们都还给大伯伯打气,说过了一百,就可以领寿星证,政府要发工资了。大伯伯听了,眼神里还有点小骄傲,闪着柔光,笑呵呵,自谦地说“哪还能吃那么久,这岁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了。哪天阎王勾簿子了,就哪天走。”
大伯伯说话神情自然,对死不以为然。在大伯伯看来,他已经送走很多玩伴、乡亲、熟人了,生死早就看淡,按部就班的活着,活一天算一天,没有波波折折,也是算顺应天命,没必要挣扎了。
大伯伯的房子在村子最东边,隔一块空地,就是坟地、水井、河流和田园。山在后面,壁立如浪涛。门前的田,起初就是大伯伯的责任田。在双抢季节,大伯伯没人手帮忙,靠着自己一个人顶,在家吃了晚饭,又趁了皎洁月光,下到田里,光着背,汗帕往腰间一缠,开始搂稻草,扎草把子,一点不敢怠慢。我去井里提凉水,好几次看到大伯伯一个人在田里,在月光下,在前面柏树的影子里,淅淅索索地,弯着腰,一个人搂草,有条不紊,任劳任怨。搂完草,拖出来,在田埂上晒开草,放水进田,第二天一大早,赶牛下田,犁耙水响,一套弄下来,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安抚不好这块水田。大伯伯光着背,穿着淡蓝色大裤衩,吆着牛,掌着犁,划着水,绕着田埂一圈一圈犁田。遇到犁铧翻起大块泥土,或者犁耙脱手钻出地面,留出一个门槛,在绕回来的时候,大伯伯都要喝住牛,停下犁,按照前人的教法,把大泥垛扒散,把泥门槛重新犁过,仔细的摸几把,不扎手了,才放心直起腰,吆喝牛走水,继续耕作。
大伯伯做事精微,但不是一把种田好手,只能算一个中规中矩的种田人。一生里,没有出门闯过,没有在田里试验过,没有出人头地过,一直埋身岁月,在地里挖挖薅薅,照着二十四节气,想着前人的经验出种下种播种,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逾矩,老老实实,默不作声。如果不是队里或者村里分东西,催缴款,人们几乎都要忘了村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双抢季节过去之后,农活从田里挪到了地里,薅红薯草,割高粱,挖花生,灌甘蔗……大伯伯安排的有门有路,丝毫不乱。在村里,大伯伯的收成不是最好的,但是,大伯伯的收成是最稳定的,一兜一兜的红薯结成串挂在檐瓦下,一把一把的高粱在屋樑上劈叉式的骑着。农家的味道,在各种作物在鸡鸣狗吠猪屎臭里,一点点迷漫。到了农闲,家家户户开始做酒,大伯伯也一样,做红薯酒、高粱酒,就是甘蔗酒,大伯伯也能做出来。我每次捉到蛇,第一个就是交给大伯伯,大伯伯会做蛇羹,还有酒,做好菜,大伯伯就舀出甘蔗酒,自己先咂下嘴,陶醉一下,才要我尝一下他的“作品”。甘蔗酒酒精度数还不如红薯酒,但有甜香味,蔗糖的香味,易下喉,还难喝醉。大伯伯端出菜,就着煤油灯,一人面前置一海碗甘蔗酒,人生本是二两酒,一两辛酸一两愁,在地偏人稀的乡下,不管多少辛酸多少愁了,人生苦短都要过,哪怕是一世辛酸万古愁。大伯伯喝一口酒咂巴一下嘴,轻言细语说,做农也莫怕,天不管地不收,慢慢捱,捱到死,什么辛酸什么愁都一把土埋了。大伯伯喝一口酒,还让菜,看着朦胧油灯,一边回想,大伯伯的爷爷,村里唯一的秀才,在村里开过私塾,教过阙汉骞的。大伯伯谈着前辈的风光,却从没有奢望自己的子女考学,出人头地,他甚至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一根草有一滴露水滋养,养大就好,自己就这么过来的,上了生活的牛鼻索,不由你胡来。农村把大伯伯塑造成了一个中规中矩勤俭持家不逾矩的农民,乐于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折腾,一辈子也不腻,这种洒脱,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体会。
我喜欢跟大伯伯呆一块,但时间不要长,打打招呼,聊一会天,听他说一说闲话,感叹感叹,就得告辞——大伯伯很善言辞,比如人情事务,比如讨价还价,这个他遵照前辈人教导,要想获利,就得去街上,做买卖,才能不愁没钱。大伯伯作为一个农民,种菜,养母猪,想着方法上街,与别人发生一点关系,自己的东西出去,别人的钱就进了自己的荷包。大伯伯秉持这个理念,除了酒不卖,其他的都好说。在大伯伯的经营下,一年两年,不知道多少年——或者五年八年,在责任田到户,大家都想上街做一些买卖的时候,大伯父准备盖自己的房子了。在农村,每一代人都要建一次房子,来完成人生的使命,这很重要,农村所谓的成家立业,盖房子,就是立业。做大事,大伯伯也不含糊,更不大方,抠抠搜搜,材料人工都掐得死死的,就像他种田,田荒一季,人可不是仅饿一季的。在大伯伯的精打细算下,大伯伯盖起了红砖房,村里人盖了不少红砖房。我想,这个年代是他们的,无论卑微低贱,还是收入微薄,他们靠时间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用自己的选择,重塑了中国乡村。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的父辈用微薄的力量把乡村改头换面了一次。他们以为,就此以后,乡村富裕了,他们带着孩子种好那一亩三分地,可以颐养天年了……
时代很快掀翻了他们的认识,把他们当农民的孩子都异化了,成了产业工人。他们无法辨别和判断,他们本是被动被裹挟的,在洪流里载浮载沉,忍痛挨饿,如奔流江水,以为融入大海后,负担会更轻,生活会更好,比如不交农业税,比如有养老保险,比如电灯电话,小车高楼……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他们像孩子一样揣摩着,只能这样,看不懂文件,问不到有学问的人,孩子也远走他乡,东邻居、西邻居、后邻居,几十年同在一起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也习惯无人问津的生活,他们靠自己,彼此依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部就班,无论灾难,还是平淡,彼此分担,踉踉跄跄,一年又一年,这是乡村千百年维系下来的原因,无论有多少伦理,最重要的就是平常各忙各的,互不相干,到了有事的时候,有需要的时候,无论邻居,还是宗族,都会自发的自觉的站出来搭把手,共渡难关。大伯伯虽然人高马大,但不凑热闹,也不喜欢出人头地,像他家空地上的梨树,顺着时间轮转,沿着岁月前行,与世无争,我想,他能活到八十八岁,与他的平和心态密不可分。
离开东干脚的时候,还是早上,走到西边水沟边,听到水沟上面的枞树桔子树杂乱生长的庄稼地里,发出哗哗哗声响,很奇怪,正要跳过水沟,去看个究竟的时候,我大伯伯骂了起来“XXXX的,搞得我一身土了”!我大伯母——这个一辈子没大喊大叫的农村妇女大声说“叫你远点,你偏要爬过来”!原来,我大伯母在前面挖花生,我大伯伯坐在地上,捡花生——我鼻子有点酸,人还没死,就得劳动,这是村里的规矩,不死,吃喝拉撒靠自己。为了趁着早上天气清凉刨回花生,七十多岁的大伯母,居然把八十多岁的大伯伯弄到了花生地里,和他一起摘花生。生活,或者农民两个字眼,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松的词。我爹在世的时候,说过要想轻松,除非莫吃。只要张嘴,人就不得轻松。我听到大伯伯夫妻俩孩子式的争吵,顿时感觉这流火七月柔软温润起来,没有去惊动他们,自顾自赶路,我还有八百里才到广州呢!
2022年国庆临近,家里人正在讨论一周后能去哪里玩。
三年疫情,城里的人像乡里收割季节的鸡鸭,被管制了起来。乡里的人一年到头像田头的白鹭,从东到西,自由,但空间有限,对乡下人,已经绰绰有余。留在村里的人,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县境,别说那些堂皇虚幻的城市了。六毛——大伯伯的儿子打电话来,说大伯伯在当天下午走了。我感觉十分意外,七月半才见过,还见过他们两老伴儿下地摘花生,怎么如此突然?我看了看手机日历,还有两天才到国庆节呢。
回到东干脚,村里的人都聚到大伯伯家,要送他最后一程,一个是乡亲情谊,家家有本人情账;一个是大伯伯已经过了八十八岁,是村里的人瑞,算“喜丧”,来送一程,得个心安。我从广州回到老家乡下,已经夕阳下山,暮晚灰云笼罩深秋山地的时候,在大伯伯灵堂前祭拜一回出来,和乡亲闲聊,说我七月半回来,走的时候,他们两个老老还在西边水沟上挖花生呢!一个邻居说:你还说七月半,今天中午,他老人家还吃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告诉你大伯母,给他穿寿衣,他要走了。你大伯母没听明白,你大伯伯上床,你大伯母去给他抹嘴,你大伯伯就走了,一下子功夫,你抽根烟这么久,他老人家就辞世了,至始至终,一声哎哟都没喊……另一个跟着补充:如果你大伯母听懂了,帮他穿好寿衣,那他一点时间没耽误,老人家算得准准的,死得自自然然……
我记得七月十半那天下午,我到井边的土地庙拜完土地公,往回走,经过大伯伯的红砖屋,大伯伯还没等我叫他,便主动先和我打招呼,说“红崽,你晓得不晓得,我有孙媳妇了!”大伯伯突然向我发布这个消息,我觉得很意外。我不晓得。我答他。大伯伯说“那我现在告诉你,到时候喝喜酒了,我请你。”抬起头,大伯伯的漆红盒子摆在堂屋正中央,里面烧着纸钱和香烛,烟雾缭绕。大伯伯的红砖房屋檐已经发黑,一副落魄的样子。红砖房对面,六毛修的小洋楼,给乡村带来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在我们手里,我们用异化了的农民的审美,又重塑了一次乡村,从建筑形式上,把乡村向着城市推动了一大步。然而,守旧的我,还是喜欢瓦屋多点,泥地,黒瓦,粝墙。泥地有四季的温度,黒瓦能听风雨,粝墙能挂岁月尘埃,而洋楼,关上铁门,就如同入瓮了,与世隔绝。所以,我更喜欢父辈建造的红砖瓦房,尤其喜欢在红砖房里,听风过屋檐,天净地寂,或雨打青瓦,屋檐水滴滴落入檐沟,滴滴答答,时光温润,现世安稳。
最后一抹余辉被大山吞噬,天空星月朦胧,做完各种祭拜仪轨之后,守夜的守夜,回家的回家。我坐在大伯伯的大门前——以前我经常要在这门口坐的,扭头看一下堂屋里那口红色盒子——并无畏惧,我曾亲眼看见红色盒子装走了我爹,装走了我妹夫,现在装走了大伯伯,某年某月也要装走我,死,似乎并不恐怖。回忆起与大伯伯相处的岁月——一辈子按部就班一辈子循规依矩的大伯伯,一辈子没有追求过存在感的大伯伯,一辈子风轻云淡的大伯伯,悄无声息地养活了一家人——在外人看来,任何一个农民的生活都是微不足道悄无声息的——现在,彻底交班了,一去不返了。我记得,大伯伯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拉肚子,拉到全身脱水,这对他来讲,足够惊心动魄,也足够警醒,但他并没有畏惧,放弃风里雨里务农,只是,桌上多了两个酒杯,和我大伯母夫唱妻随,每顿小酌两杯——不管一杯心酸一杯愁,品咂品咂,平凡岁月如流,直到八十六岁,才慢慢放下酒杯——大伯母说有好兴致了,大伯伯还是会喝一杯酒,八十八岁那天,大伯伯还喝了好几杯酒……
最后,门前守着的几个乡邻散去,我一个人百无聊赖,也没有感觉到坐了一天客车身体有甚劳累。东干脚是我唯一深爱的地方,乡亲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想想,这几年,村里不少乡亲莫名其妙的去世了,德叔、苟叔、石叔、我爹……现在我大伯伯,一张脸,一片草叶一样,那么清晰,那么生机勃勃,一摇一晃,就落了。世事无常,生死常见,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感叹一句,从灯光里走出来,灯光之外,八月末的月光,仍像当年那般皎洁,只是,地荒了,空荡荡的,那些稻草兜子,像无数脚印,漠漠到远处的黑松林。大伯伯走了,以前已经成为以前,交接给我们的,除了按部就班,我想不出,在这片土地上,于农民,还有更好的法则。我也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农民,已过天命之年,正走在大伯伯的影子里,在抵抗生活的异化,在抹去人生的种种可能,一切既定,一点也不茫然,按部就班,前赴后继,向死而生。
2023.1.4 [1]
作者简介
欧阳杏蓬,湖南人,现居广州,经商,散文领域自由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