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陌上》代序(李东辉)
作品欣赏
《风行陌上》代序
大约一年前,在一家文学公号上读到一篇散文,作者名姓和所用网名都是陌生的,然而文章写得真是好,从文字铺排到意境渲染都那么自然,贴切,素朴而有张力,像她家乡太行山崖畔上应时而生的山丹丹,透着一份甘于寂寞的美。于是,就情不自禁写了两句留言,想不到,作者郑彦芳竟加了我的好友,就这样,我们成了文友。
彦芳给自己这本书起名叫《风行陌上》,这与她的写作气质是相符的,也比较准确地概括了这本散文集所收作品的整体基调和艺术品质。
一
读彦芳的文字,你会觉得,她似乎是一位活在旧时光里的女子,这跟年龄没关系。是一个人在与世界相互打量,彼此濡染过程中慢慢养成的一种气质、神韵。这气质,这神韵注入她的写作之中,就有了她自己的个性表达与审美追求——《日色匆忙》、《时光背面》、《那些年的年》、《又到此间来》……仅从这文章的题目就不难体会到一份旧时光的味道。
进入她的文字语境,这感觉就愈加强烈:“我是寻着那种鸟的叫声走过来的,看大门半掩,就侧着身体进来,眼前的情形迫使我努力地回忆,究竟有多久没来看过老屋了?”(《风过留痕》);“是在屋里,是在做着什么,抑或是什么都没有做,倏忽间,觉得四周一下子空阔了,寥落了。
走近窗户,望望远天,恍若有什么东西正在渐行渐远,摸不着又抓不住”(《日色匆忙》);“三间正房只留下砖砌的拱形门廓,南北向的风空空荡荡地串来串去;大门内右首的山墙上至上而下的钟表、土地庙、太极图徒然挂着旧日的时尚;纺车高高搁上了门楼;古庭院落了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试图要掩了一院的荒凉;端然在大门外蒙尘的上马石成年累月地积淀了旧庭院曾经的繁华与喧嚣。”(《寻迹古村落》)……无需过多摘引了,相信每一位读者只要捧一本《风行陌上》,哪怕是漫不经心随便翻上几页,那悠悠的旧时光的意蕴就会伴着淡淡的墨香通过你的眼眸在你的心里慢慢氤氲开来,沉浸其中,生命的存在感便生出几分古典的诗意与浪漫。
二
《风行陌上》所选近五十几篇稿子,母亲,是作者如影随形的陪伴,往昔岁月里的点点滴滴,化作无处不在的思念,沁入彦芳的每一篇作品中:去青州参加笔会,见到异乡的树,她油然想起七七回去给母亲上坟,杏花正开得楚楚动人;看到教堂,她想起放在桌上,被母亲圈圈画画的《圣经》;暴雨冲毁路基,困阻在夜行火车上,望着车窗外远处微茫的灯光,她想起母亲住过的老屋;一声斑鸠鸣,她会想起母亲告诉她,斑鸠是那个没了爹娘的小姑娘的化身。还有那些跟母亲有关的老旧物件,小焖灶、耷拉在门框上的铁锁、至上而下有了裂缝,沿口箍着铁丝的瓦瓮……这些都成了作者记忆里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无不饱含着她对母亲的思念。
母爱成了彦芳写作的下意识,然而,她笔下的母爱绝非先入为主的主题预设,而是用饱含深情又十分克制的叙述语言和一个个细节把一位性格内向又坚韧,心性善良又仁厚的母亲(或者一位北方乡村女性)形象烘托出来。她写想家的母亲:“母亲冲着路上的某个行人打招呼,等我出来看时,发现她又把路人错认作村里某个人了。”她写善良的母亲:“母亲家是石板铺院,……有好多蚂蚁窝,时常母亲搬只小凳坐在其间,望着成群的蚂蚁忙忙乱乱的,母亲撒下些面粉,蚂蚁就能安静一阵子。”“想起母亲常常在窗户下放一只小瓷盆,盛一些饭食。即便是野狗野猫不来吃,还有觅食的鸟儿。”她写孤独的母亲:“生前,母亲喜欢站在窗前,看太阳落下山头,她就把窗帘挡上。”她写辛劳的母亲:“妈,南屋坍塌后,你把南屋的东西又倒腾在东屋,连同南屋废弃后的檩条木石,门板窗框一层一层堵在东屋窗户口,你不间隙地腾挪着,累了,停下来,抬手理一下散下来的头发。”“妈,你是在废墟里捡拾起每一根木条,磕打干净粘连的土块,然后用孵小鸡的筐子,一筐一筐端过来的吧!”她写晚年的母亲:“一会儿又到处找碰擦,擦胡萝卜条,还说你兄弟爱吃,问她我兄弟是谁?她低下头想半天,然后说不记得叫什么了;她喊着饿了,不住地瞅着我:‘还不给我做饭?’我告她:‘咱刚吃过,吃得是羊肉饺子。’她说:‘我没吃,也没见你做饺子。’转而又问:‘你孩还不回来?’我问她:‘俺孩是谁?’她迷上眼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憨憨地笑道:‘想不起来了。’”作者就是用此等颇具个性化的叙述语言把母爱分解成一个个细节,使我们在阅读中完成了对母亲、对母爱的情感认同。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写作技巧问题,这是一个女儿对母亲无边的思念使然,是母女间相戚相连的感应与表达。
三
写作,是一件极富个性化的精神活动和内心呢喃,一个作家,一旦有了自己的观察角度和言说方式,也就有了自己的人文情怀与写作立场。她的写作也就有了自己的写作气质和切入读者内心的触点。
彦芳的情怀是悲悯的,她善待一切人,一切生灵,她笔下的人物都是生活在底层的乡亲父老,它们卑微如草芥,苦寒如黄连。然而,在彦芳笔下,它们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无力挣脱悲苦的命运,却有美好善良的心性。比如,那位没有生育能力的二妗,她性格内向,恪守孝道,面对婆母的揭短挖苦,她佯装天真,吐一下舌头,然后含笑把饭碗恭恭敬敬端到婆母面前,她以自己的隐忍默默吞咽着命运的苦水,直到罹患癌症,悄然告别这个她温柔以待的世界。比如,那个稚气未脱,背井离乡做学徒工的“昔阳孩”,尽管饱受欺凌,时常因为受了委屈而想家,想奶奶,但依然存留着掩不住的青春朝气,一个青春少年该有的真纯、良善、调皮、他都有。作者通过一个西瓜,为她调修挡风铁板等细节,把一个善良的大男孩形象展示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心生无限感慨与怜爱。还有,那三位留在作者记忆里,不知何故让她们的精神世界脱离了常人认知领域的女子,在作者看似冷静的叙述中传达出无尽的哀怜与叹惋,作者把它们喻作一场风雨后无奈凋零的蔷薇,读来令人生出隐隐的疼。
彦芳以自己的悲悯之心抒发着对生命的敬畏之情,同时表达了对复杂人性的理解与宽容。她不鄙视任何人,以慈悲之心接纳着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来无影去无踪,忽冷忽热,谜一样的同学,神神秘秘,不知何时就来到她家,莫名其妙地一住就是十几天,她热情相待,满心的真诚,然而,这同学却连一个确切的地址和电话都不给她,可一旦有事要她帮忙,她依然全力以赴,善始善终;邻村那个靠卖针头线脑为生,常到她家门店歇脚喝水的福琐,用假币骗走她家建材,福琐丑行被揭穿,无言以对,然而,作者心里却希望他还跟往常那样,常到她家门店歇歇脚,喝口水;老南,孤苦无依的流浪汉,人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作者却在别人“滚开”的叱骂声里把两个馒头送给老南,从此,老南成了她家的常客。不会说话的流浪汉也懂得知恩图报,年幼的女儿上学途中把表演节目用的扇子落在地上,被老南捡起,还给女儿。女儿从此不怕老南了,还把他领到自己的新家,忙嚷着叫妈妈,快给老南拿吃的。一个原本凄惨的故事,竟让作者讲出了几分温暖,几分感动……
文学不妄断是非对错,只呈现美丑善恶。尤其散文写作,人生百态,苦乐悲欢,乃至草木枯荣,逝水流云,一旦进入作者的写作视域,就染上她心灵的底色,其作品也就成了作者自身的美学呈现。读的是文字,品的是心性。彦芳散文里的人生况味,是一杯没有加糖,原汁原味的咖啡,淡淡的苦里含着几分甜美,几分香醇。
四
彦芳的散文写作有很强的代入感。她善于用简洁的语言营造一种情绪氛围,尤其擅长借助自然景物铺排,为自己,为读者渲染出一份与她的写作意图相吻合的情境。
比如那冬日淡淡的日光,洒在哪里,哪里就蒙上了一层冷冷的寡淡的萧黄;比如那鸟雀,一只越过短墙冲上檐头,另一只越过短墙,随之数只齐刷刷落在檐头,就那个样子端然在黄昏里;日色匆忙,浅浅的黄、橙子的黄、橙红渐变暗紫……一抹晚霞携着火焰般的温暖,弯在苍山黛峰后面,那里热闹非凡。
……
我有多琐碎,光阴也就多匆忙,当我能闲下来,光阴就走到晚霞里去了,晚霞愈燃愈烈,像是姥姥家炕洞的火焰,又像是姥姥家小焖灶里的火焰……(《寸草心》)
野径荒草漫过,石阶露浸霜侵、巷道幽暗纵深……远古的气息渐次弥漫,铺陈出一坡坡,一巷巷,一座座拙朴庭院的流年烟雨。(《寻迹古村落》)
文学的表现力在于细节的呈现。这需要作者具有细致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赏读彦芳的散文,常常被她看似信手拈来的细节所打动:姥姥家的后门总是敞开着,我和弟弟只要进门,都不管什么时辰,冲着姥姥直喊饿。这时候的姥姥无论正在忙乎什么,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盈盈的指着鸡窝说:去掏一只鸡蛋来。院里有花椒树,姥姥踮着小脚伸手摘下几片花椒叶,掏出来的鸡蛋一准是热乎乎的,姥姥从我手里捏过去,然后弯下腰来在我跟弟弟的脸颊上滚上几滚……(《清明去寻一丛杏花》)姥姥把热乎乎的鸡蛋在外甥女儿的小脸上滚上几滚,一个细节描写,把姥姥对外甥女儿的无限疼爱,怜惜之情刻画的生动传神,淋漓尽致,胜过了多少空泛的抒情陈词。
窗内的这个位置,正好看见雾色缭绕的黄昏,迷迷离离。墙根偌大个蛛网,影影绰绰在暮色里闪烁,跃墙而来的谷子壳整齐地挂在上面,蜘蛛缱绻着夏日蚊虫在款步轻移……(《黄昏》)蛛网在黄昏暮色里影影绰绰地闪烁,影影绰绰,是黄昏暮色十分的视觉感受,闪烁,是晚霞余晖在蛛网上的映射,一个精当准确的细节描写就给作者眼里的黄昏平添了别样的意蕴,我们不得不为作者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文字的表现力发出由衷的赞叹了。
然而,观察力的养成,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不是整天端着写作的架势,瞪着眼睛东张西望,它应该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这需要我们怀一颗真诚之心,把自己融入生活日常之中,以诗性之心看世间万物,用悲悯情怀接纳芸芸众生。彦芳的文字所以打动人心,所以能触碰到内心的痛点,就在于她对待生活是用心的,是在场的,她不是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所以,无论是大自然的草木枯荣,阴晴雨雪,寒蝉倦鸟,还是人世间的聚散离合,苦乐悲欢,乃至生死命定,无不成为她歌之咏之,哀之叹之的对应体。正是因了我手写我心,她笔下的每一个细节才如此生动传神,如此直抵心灵。
彦芳的整体写作基调是略带伤感的,属于那种“雨落黄花瘦,夜来闻鹧鸪”的审美意趣。此外,恰到好处的方言俚语是她散文写作的又一个特质:路边的野花在柔风里摇着,招人怜爱,一朵一朵的采来,攥在手里五彩斑斓的,心眼眼里也像开出了妩媚的花。一个“心眼眼”,给整段文字平添了几分亲切,几分俏丽。
在《那年元宵》这篇记述家乡元宵风情的散文里,作者把颇具地方语言特色的老秧歌调引入文中:高高山上一篓油,一脚搊(zou)(踢)哩满坡流;高高山上一骨朵蒜,一脚搊(踢)哩它十八瓣;高高山上一只羊,哭着喊着叫爹娘,我问,羊儿哭什么,呀胡嗨,哎!前怕屠刀后怕狼……正是诸如此类的方言、小调的运用,让彦芳的散文写作有了自己的韵味与情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散文易学而难工。”彦芳的散文离“工”的水平还有一段距离,存在着很大的上升空间,比如,写作视野还不够宽广,文章格局有待提高,语言表达比较随性,好在她没有多少功利心,并不把写作当成什么登堂入室的敲门砖,她只是想通过文字写作,记下生命的履痕,于平淡琐碎中为自己寻出美好与希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文字本来是优雅的物件,却被所谓的热爱文字借以哗众取宠就可叹了。”
彦芳说她本不想出这本书的,是孩爸硬要给她出,并且背着他跟出版社签了合同。“孩爸”叫杨树(写诗用的笔名),我认识,去年夏天,在辽宁葫芦岛东戴河见过一面,印象颇佳,既有北方汉子的豪爽旷达,又有诗人的敏锐深刻,尤其那份甘做彦芳“护花使者”的风度,着实令人感佩。概源于此,当彦芳说想请我为他这本书写序时,就欣然应承下来。
几个月前,就收到彦芳的书稿,因为琐事缠身,一直没静下心来读。鼠年春节,一场大瘟疫,一切都乱了套。曾几何时,狂妄无知的人类以万物之灵长君临天下,他们给动物、异类制造出囚笼,不曾想,一只小小的蝙蝠,或者丑陋的穿山甲略施小计就把人类成功关进了笼子。一场瘟疫,两句谎言,只弄得满城血泪,山河肃杀。逝者冤魂未散,哨音萦绕在耳,好在“人是会思想的苇草”,脆弱让我们懂得自省,柔韧让生命学会担当,因了这思想,我们终将伟大。幽居在家,安静的读完了《风行陌上》,东拉西扯写了上述文字,虽粗俗浅陋,却是说的真心话,就让它做了这书的序言吧。我想:等这场瘟疫过去,彦芳这本书也该出来了。 [1]
作者简介
李东辉,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