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杂记》
文章节选
从福州到厦门
我们五时半出发,六时到了乌龙江口。天刚刚亮,对岸的山,好像是浓墨画成的,带点紫又有点黑。浅绿的江水,滚滚地在翻腾。过了江,天色渐明,公路两旁的田野上,农民们已经在做各种的工作。这里的妇女们,和闽北不同的地方,就是人人头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遮阳的头帕,在绿色的平野上,像点点红星一般,闪闪夺目。
多少年来“一年辛苦,只盼冬闲”的农民们,在土地归了自己,而且建立了农业合作社之后,生产热情空前高涨了。沿途我们尽看见修建水库水渠的人们,男男女女,往来如织。他们在新掘的水道中间,抬石运土,谈笑歌唱,他们要用一冬的辛苦忙碌,来换以后年年的丰收。
树林里还不时露出红色的小楼,那是归国的华侨们自己盖的农舍,他们从海外归来,把海外的房屋样式,也带来了。福建省是许多海外华侨的故乡,在反动统治时代,福建算是贫瘠的省份,山多地少,又没有水利,加上反动政府的剥削压迫,沿海一带的人民,就纷纷出国谋生。他们只凭着自己一副聪明的头脑,一双勤劳的手,在海外起家立业,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家乡,永远有着深厚的怀念,他们将自己劳动得来的金钱,寄来赡养家中的老少,就是他们自己老死在异国,遗嘱上也总是吩咐“运骨还乡”。解放前,在国外的华侨,就像孤儿一样,受尽帝国主义者的欺凌,反动政府在国外的使领馆,不但对他们没有尽保护的责任,还向他们百般地讹诈勒索,我们的华侨们就在这双重枷锁之下,受了几百年的冤苦。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的华侨,才几十年如一日地为着祖国的独立和解放,贡献出他们一切的力量。中国解放了,人民站了起来,华侨也翻了身,他们不再是孤儿了,祖国母亲般的慈爱,像阳光一样,照遍了天涯海角。在国内,华侨家里的一切,都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祖国安定繁荣的环境,也使他们高兴地将国外劳动所得,投资于国内的建设事业;在国外,居住在我国有邦交的国家里的华侨,都得到了合法的保护,使他们能够安心地和当地人民合作,一同为所在地的繁荣和平而努力。
在马来亚那些地方,华侨还受着压迫,他们就纷纷地投到祖国的怀抱里来。在福建省,闽南一带是华侨的故乡,这里有华侨的农村、工厂、学校、剧场……他们在自己的乡土上,过着高兴热烈的建设生活。
在福建省内旅行,你会感觉到不但木头多,而且石头也多!因此桥梁,建筑,就有许多是石头做的,真是又结实又美观。在惠安和晋江的交界之间,横跨着一座长长的美丽的石桥,那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海内第一桥”的洛阳桥。桥下的浅水里立着三五一堆的小石柱,据说是养牡蛎的设备,春夏水涨的时候,牡蛎附着在石柱上生长,冬天就可以撬下来吃。
在晋江的开元寺里还有建国和仁寿两座石塔,也都是宋代的建筑。建国塔高四十八公尺以上,仁寿塔高四十四公尺以上,非常的雄伟美丽。用偌大石块修桥盖塔,要有很艰苦的劳动和精密的设计,我们祖先的智慧和毅力是惊人的!
路旁山上,繁密的相思树的幼苗,都在欣欣地生长,几年以后,这里又是很大的森林。南方雨多天暖,在自然条件上,“绿化”工作,比华北要容易一些。
到了厦门了,斜阳下,海风在吟啸,海波闪耀出万点的银星。我写到这里,心中十分激动,十分快乐。小朋友!我只能告诉你,厦门的建设是伟大的,厦门的人民是勇敢的,这个福建省最边沿的美丽的城市,有着全国人民最深切的关怀和支援,他们在这里不断地创造着奇迹…… 国防最前线上
十二月二十六日,我们到了厦门最南端海边的一个小村庄,去访问驻在那里的部队。
我们在公路旁边下了车,走过极其平坦干净的场地。田地上有农民们在忙着冬耕;带着红领巾的小朋友们,在学校门前奔走游戏;银灰色的鸽子,在人家屋脊上悠闲地啄刷着翎毛;圈在栅里的肥猪,摇摆着大耳朵,用慵懒的目光,看着过往的行人;这里是一片沉静安宁的空气!
走近一处民居,一个解放军排长笑嘻嘻地迎面走来,向着引导我们的军官,笔直地立正,嘴里说:“××团××排值日员××报告,请指示!”他脸上充满着喜悦。这位军官,还了礼,也是笑嘻嘻地用慈父般的眼光看着他,眼旁聚起了慈祥的笑纹。他们中间的温暖的感情,感染得我们心里也是热烘烘的。
排长带领我们进入一个班的卧室:整齐排列的仄仄的板床上,铺着白白的床单;洗过的军衣,叠得平平地放在床头;长方形的蚊帐,也都拉得平平地搭在横系着的绳上。墙上挂着战备训练的流动奖旗,和战士们自己写的问答小纸。在放武器的小屋里,还有战士们自己做的枪架;旁边放着很平正的背包。排长告诉我们,这背包里包着四十斤重的石块,每天背着它练习行军,这重量和全副武装是一样的。
在这里,老百姓和解放军杂居在一个院内,当我们穿堂入室的时候,在院里站着的老大娘和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们,都向我们点头微笑。
在有些屋子里,战士们正在为他们庆祝新年的晚会,糊着精巧带穗的红纸灯笼。有的在用彩色的水笔,洒出庆祝元旦的标语,在这些创作上,艺术的意味都很浓厚。
还有使我们很感兴趣的,是缝纫间和厨房。在缝纫间里有几位解放军在踩着缝纫机,修补着破损的军衣。我们可以看出战士们战备训练的紧张,衣服破处都在肩背、臂肘和膝盖的地方。厨房清洁光亮。烧火的木柴,整齐地砌起,像短墙一般,围在门外。灶门开在后墙上,添火扫灰,都在外面动手。厨房内是光洁的大灶,和带有铁纱门的大柜,大锅里正炒着菜。炊事员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也是笑盈盈地回答我们的问话。
我们在参观和休息的时候,都和战士们交谈。他们来自祖国的各个地方,操着略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在亲切热情之中,还有些拘谨,但是一提起国民党军炮轰沿海村落的时候,他们的眼光就严肃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放在膝上的拳头,沉着地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们时时刻刻地在等候着进军的命令!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个神圣的任务!”这些话像铁铸的字一样,坚硬,有力,字字打上我们的心坎!我们知道这是前沿战士们心里充溢着的愿望与情感,锤炼出来的钢铁一般的誓词!
我们又由军官带领着,走到野地上,远远地看见一队战士们正在练习围攻一千公尺外小山上的敌人山寨。零零星星的几个小黄点,在铁丝网下面静伏着,忽然浓烟起处,铁丝网突破了,那几个小黄点像飞一般,跳上了两丈多高的陡壁,占领了山寨,战士们行动的迅速,赢得了大家的惊叹。军官又带我们到一处小丛林下面,那里进攻碉堡的演习,正在开始。这回离得近些,看得清楚:另一个小山头上,立着圆圆的白色的碉堡,山脚四周有一丈多宽的濠沟,濠沟四周还有铁丝网。全副武装的战士们,三三两两沉着地爬伏在树后和斜坡上,一声令下,战士们像猛虎逐鹿一般地跃起,跑在前面的用长竿头的炸药把铁丝网爆破了,掮着长梯的把梯子往沟底一倚,自己伏在梯上,撑竿跳似地,连人带梯子都扑了过去,后面的战士们紧跟着也都攀梯而上,他们一面扔着手榴弹,一面往上跑,纵身爬上很高的陡壁,准确地向着敌人的地堡眼射击……从进攻到占领,一共才有两分钟的工夫!
下午,我们又到一处高地,先是迂回曲折地绕上很大的山坡,又爬上很仄很陡的山径,进到一间点着电灯的洞室。在这里休息了一会,我们就登上高踞岩顶的掺望台,大海已经横在我们面前了!一个守望的战士,从高椅子上下来,让我们从望远镜里来观看金门岛。在平静的海面上,许多零星的岛屿,就像飘在我们面前的田螺一般,伸手就可捞到。大小金门岛,是长长的两行,更看得清楚。岛边排立着的一根根架着铁丝网的白柱,都数得出来。岛上有零落的村舍,有曲折的道路;田地上有人,有牛,在蠕蠕移动。听说金门岛上,还有几万居民呢,这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是如何的渴望解放呵!
下了高地,我们沿着海边,到了沙滩上的一处广播站,有几个很年轻的人员,在这里工作。广播员是两个双辫姑娘,都是江南人,没有到过北京,普通话说得极好。广播开始了,我们轻轻地从屋里走出,站在沙滩上听着。在前沿铁丝网的后面,很大的喇叭口,正向着南方。广播了嘹亮的《解放军进行曲》之后,就读了一封住在杭州的一位小朋友,给她的在国民党军做海军军官的哥哥的一封信。信里提到解放前分别时候的痛苦,和现在家庭中快乐的环境,只是大家都日夜挂念着陷落在蒋军中的哥哥,切盼他赶紧回来等等……信里充满了情感。背后耸立的石壁,发出了清亮的回响,北风掠过平静的海面,向着金门岛吹去。晚霞里,金门岛上南望祖国的国民党军官兵们,一定会一字不漏地听到这正义清朗的声音。
从这里,我们就走上归途,一天的访问告了结束。我们恋恋地举目四望,低头摘了几朵沙滩石缝长的,很大的紫花黄花,夹在笔记本里。这些美丽的野花,曾在海边上,日日夜夜,和英雄战士们在一起。将来再打开笔记本,看见这些花,就像看见他们一样!
作者简介
冰心(1900.10.05-1999.02.28),原名谢婉莹,笔名冰心。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为意。原籍福建福州长乐横岭村人。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儿童文学家。曾任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名誉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顾问,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 理事等职。[1]
參考资料
- ↑ 冰心的生平简介50字2015-09-20 来源: 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