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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記》之鴨窠圍的夜(沈從文)

《湘行散記》之鴨窠圍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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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記》之鴨窠圍的夜》中國當代作家沈從文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湘行散記》之鴨窠圍的夜

天快黃昏時落了一陣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氣真冷,在寒氣中一切都仿佛結了冰。便是空氣,也象快要凍結的樣子。    我包定的那一隻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時已泊了岸,從桃源縣沿河而上這已是第五個夜晚。看情形晚上還會有風有雪,故船泊岸邊時便從各處挑選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處有片沙嘴宜於泊船以外,其餘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頭既然那麼大,船又那麼校我們都希望尋覓得到一個能作小船風雪屏障,同時要上岸又還方便的處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當地漁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處撐去,鋼鑽頭敲打着沿岸大石頭,發出好聽的聲音,結果這隻小船,還是不能不同許多大小船隻一樣,在正當泊船處插了篙子,把當作錨頭用的石碇拋到沙上去,盡那行將來到的風雪,攤派到這隻船上。    這地方是個長潭的轉折處,兩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頭上長着小小竹子,長年翠色逼人。這時節兩山只剩餘一抹深黑,賴天空微明為畫出一個輪廓。但在黃昏里看來如一種奇蹟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空中,借着黃昏的餘光,還可以把這些希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個共通相似處,便是從結構上說來,處處顯出對於木材的浪費。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麼多木料,便不能成為房子嗎?半山上也用吊腳樓形式,這形式是必須的嗎?然而這條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塊還不值價。因此,即或是河水永遠長不到處,吊腳樓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應當有何惹眼驚奇了。但沿河因為有了這些樓房,長年與流水鬥爭的水手,寄身船中枯悶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隻泊定後,莫不點了小小的油燈,拉了篷。各個船上皆在後艙燒了火,用鐵鼎罐煮紅米飯。飯燜熟後,又換鍋子熬油,嘩的把菜蔬倒進熱鍋里去。一切齊全了,各人蹲在艙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滿後,天已夜了。水手們怕冷怕動的,收拾碗盞後,就莫不在艙板上攤開了被蓋,把身體鑽進那個預先捲成一筒又冷又濕的硬棉被裡去休息。至於那些想喝一杯的,發了煙癮得靠靠燈,船上煙灰又翻盡了的,或一無所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談談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晃着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吊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來到這條河中來到這種吊腳樓房子裡的時節,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稱為熟人鄉親了。    這河邊兩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隻三十左右以外,還有無數在日前趁融雪漲水放下形體大小不一的木筏。較小的木筏,上面供給人住宿過夜的棚子也不見,一到了碼頭,便各自上岸找住處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則有房屋,有船隻,有小小菜園與養豬養雞柵欄,還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領了全個河面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岸上船上都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人在黯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什麼人家吊腳樓下有匹小羊叫,固執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鬱。我心中想着,「這一定是從別一處牽來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小畜生的母親,一定也那麼固執的鳴着吧。」    算算日子,再過十一天便過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十天八天?」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這小畜生是為了過年而趕來,應在這個地方死去的。此後固執而又柔和的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鬱起來了。我仿佛觸着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裡軟和得很。

但我不能這樣子打發這個長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隨了一個唱曲時清中夾沙的婦女聲音,到她的身邊去了。於是仿佛看到了一個床鋪,下面是草荐,上麵攤了一床用舊帆布或別的舊貨做成髒而又硬的棉被,擱在床正中被單上面的是一個長方水托盤,盤中有一把小茶盞,一個小煙盒,一支煙槍,一塊小石頭,一盞燈。盤邊躺着一個人在燒煙。唱曲子的婦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煙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對面的床頭,為客人燒煙。房子分兩進,前面臨街,地是土地,後面臨河,便是所謂吊腳樓了。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託,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着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便憑立在窗口,「大老你記着,船下行時又來。」「好,我來的,我記着的。」「你見了順順就說:會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腳膝骨好了。細粉帶三斤,冰糖或片糖帶三斤。」「記得到,記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些四吊七,莫錯賬!」「是的,放心呵,你說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着就是了!」這樣那樣的說着,我一一都可聽到,而且一面還可以聽着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我明白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過「葷煙」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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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沈從文,原名沈岳煥,筆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