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九章》(張愛玲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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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在那個風雨之夕下了決心,再也不到曼楨家裡去了。但是這一類的決心,是沒有多大價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過是由於她母親的幾句話,與她本人無關。就算她本人也有異志了,憑他們倆過去這點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見上一面,把話說明白了。
世鈞想是想通了,不知道為什麼,卻又延挨了一天。其實多挨上一天,不過使他多失眠一夜罷了。次日,他在辦公時間跑到總辦事處去找曼楨。自從叔惠走了,另調 了一個人到曼楨的辦公室里,說話也不大方便,世鈞也不大來了,免得惹人注目。這一天,他也只簡單地和她說:"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好麼,就在離楊家不遠那個咖 啡館裡,吃了飯你上他們那兒教書也挺方便的。"曼楨道:"我今天不去教書,他們兩個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兒就跟我說好了。"世鈞道:"你不去教書頂好了,我 們可以多談一會。換一個地方吃飯也行。"曼楨笑道:"還是上我家吃飯吧,你好久沒來了。"世鈞頓了一頓,道:"誰說的,我前天剛來的。"曼楨倒很詫異, 道:"哦?他們怎麼沒告訴我?"世鈞不語。曼楨見這情形,就猜着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當時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剛巧出去了,我弟弟學堂里不是演 戲嗎,傑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沒辦法,得去給他捧場。回來又碰見下大雨,幾個人都着了涼,你過給我,我過給你,一家子都傷了風。今天就別出去吃館子了,太油 膩的東西我也不能吃,你聽我嗓子都啞了!"世鈞正是覺得她的喉嚨略帶一些沙音,卻另有一種淒清的嫵媚之致。他於是就答應了到她家裡來吃飯。
他在黃昏時候來到她家,還沒走到半樓梯上,樓梯上的電燈就一亮,是她母親在樓上把燈捻開了。樓梯口也還像前天一樣,擱着個煤球爐子,上面一隻砂鍋咕嘟咕 嘟,空氣里火腿湯的氣味非常濃厚,世鈞在他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顧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這樣菜大概還是特意為他做的。顧太太何以態度一變,忽然對他這樣 殷勤起來,一定是曼楨跟她說了什麼,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
顧太太彷佛也有點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點頭道:"曼楨在裡頭呢。"只說了這樣一聲,她自去照料那隻火腿湯。世鈞走到房間裡面,看見顧老太太坐在那裡剝豆瓣。老太太看見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楨的臥室里一努嘴,道:"曼楨在裡頭呢。"被她們這樣一來,世鈞倒有些不安起來。
走進去,曼楨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鈞悄悄走到她後面去,捉住她一隻手腕,笑道:"看什麼,看得這樣出神?"曼楨噯喲了一聲道:"嚇了我一跳!我在這兒看 了半天了,怎麼你來我會沒看見?"世鈞笑道:"那也許眼睛一霎,就錯過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放,曼楨道:"你幹嗎這些天不來?"世鈞笑道:"我這一向 忙。"曼楨向他撇了撇嘴。世鈞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個妹妹在內地念書嗎,最近她到上海來考學校,要補習算術,叔惠現在又不住在家裡,這差使就落到我頭 上了,每天晚飯後補習兩個鐘頭。──豫瑾呢?"曼楨道:"已經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鈞道:"哦。"他在曼楨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那盞檯燈一開一 關。曼楨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別這麼着,扳壞了!我問你,你前天來,媽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呀。"曼楨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坦白。我 就是因為對我母親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世鈞笑道:"爹枉我什麼了?"曼楨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經對她解釋過了,她現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 世鈞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當我對你沒有誠意。"曼楨笑道:"怎麼,你聽見她說的嗎?"世鈞笑道:"沒有沒有。那天我來,根本沒見到她。"曼楨 道:"我不相信。"世鈞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來的,是不是?"曼楨略點了點頭。世鈞道:"她們在裡邊屋子裡說話,我聽見你母親說──"他不願意說她母 親勢利,略頓了一頓,方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說豫瑾是個理想的女婿。"曼楨微笑道:"豫瑾也許是老太太們理想的女婿。"世鈞望着她笑道:" 我倒覺得他這人是雅俗共賞的。"
曼楨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說了──我正要跟你算賬呢!"世鈞笑道:"怎麼?"曼楨道:"你以為我跟豫瑾很好,是不是?你這樣不信任我。"世鈞 笑道:"沒這個事!剛才我說着玩的。我知道你對他不過是很佩服罷了,他呢,他是個最多情的人,他這些年來這樣忠於你姊姊,怎麼會在短短几天內忽然愛上她的 妹妹?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提起豫瑾,就有點酸溜溜的,曼楨本來想把豫瑾向她求婚的經過索性告訴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樣一團疑雲在那裡。但是她倒又不願意 說了,因為她也覺得豫瑾為她姊姊"守節"這些年,忽然移愛到她身上,是有點使人詫異,給世鈞那樣一說,也是顯得有點可笑。她不願意讓他給人家訕笑。她多少 有一點回護着他。
世鈞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有點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親說的話對。"曼楨笑道:"哪一句話?"世鈞笑道:"還是早 點結婚好。老這樣下去,容易發生誤會的。"曼楨笑道:"除非你,我是不會瞎疑心的。譬如你剛才說叔惠的妹妹──"世鈞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 歲呢。"曼楨笑道:"我並不是繞着彎子在那兒打聽着,你可別當我是誠心的。"世鈞笑道:"也許你是誠心的。"曼楨卻真的有點生氣了,道:"不跟你說話 了!-便跑開了。
世鈞拉住她笑道:"跟你說正經的。"曼楨道:"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嗎,說再等兩年。"世鈞道:"其實結了婚也是一樣的,你不是照樣可以做事嗎?"曼楨 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個人負擔這兩份家的開銷。這種事情我看得多了,一個男人除了養家,丈人家裡也靠 着他,逼得他見錢就抓,什麼事都干,那還有什麼前途──你笑什麼?"世鈞笑道:"你打算要多少個小孩子?"曼楨啐道:"這回真不理你了!"
世鈞又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這樣辛苦,我不覺得難過嗎?"曼楨道:"我不要緊的。"她總是這樣固 執。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他鬱郁地不作聲了。曼楨向他臉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世鈞突然把她向懷中一拉,低聲道:"我知 道,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為了我,為了我自私的緣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這句話,只把他一推,避免讓他吻她,道:"我傷風, 你別過上了。"世鈞笑道:"我也有點傷風。"曼楨噗哧一笑,道:"別胡說了!"她灑開了手,跑到隔壁房裡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剝了一半,曼楨笑道:"我來 幫着剝。"
世鈞也走了出來,她祖母背後有一張書桌,世鈞便倚在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來,假裝看報,其實他一直在那兒看着她,並且向她微笑着。曼楨坐在那裡剝豆子,就 有一點定不下心來。她心裡終於有點動搖起來了,想道:"那麼,就結了婚再說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樣過的?"正是這樣沉沉地想着,卻聽見她祖母呵 喲了一聲,道:"你瞧你這是幹什麼呢?"曼楨倒嚇了一跳,看時,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的往地下扔。她把臉都要紅破了,忙蹲下身去揀 豆子,笑道:"我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祖母笑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手裡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楨笑道:"再剝幾顆不剝了。我這手指 甲因為打字,剪得禿禿的,剝這豆子真有點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說着,也就扯過去了。
曼楨雖然心裡起了動搖,世鈞並不知道,他依舊有點鬱郁的。飯後,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繢慈檬讕抽,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在抽屜里發現的,孩子們要拿去 抽着玩,他們母親不允許。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楨笑道:"這是豫瑾丟在這兒的吧?"他記得豫瑾說過,在鄉下,像這種"小仙女" 已經算是最上品的香緦耍抽慣了,就到上海來也買着抽。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世鈞吸着他的紓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曼楨卻很不願意再提起豫瑾。她今天一回家, 發現豫瑾已經來過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分明是有意的避免和她見面,以後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雖然是沒有辦法 的事,但是心裡不免覺得難過。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提起豫瑾,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 反,倒好象怕提起他。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她不說,他也不去問她。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回去得也比較早,藉口說要替叔惠的妹妹補習算術。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忽然又聽見門鈴響,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也沒理會,後來聽見樓梯上腳步聲,便喊道:"誰呀?"世鈞笑道:"是我,我又來了!"
顧太太和老太太,連曼楨在內,都為之愕然,覺得他一天來兩次,心太熱了,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她覺得他這種做派,好象有點說不過去,給她家裡人看着,不是讓她受
窘嗎,可是她心裡倒又很高興,也不知為什麼。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經睡了吧?"顧太太笑道:"沒有沒有,還早着呢。"世鈞走進來,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帶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 楨一眼看見他手裡拎着一隻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驚,再看他臉上雖然帶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車。我想我上這兒來 說一聲。"曼楨道:"怎麼忽然要走了?"世鈞道:"剛才來了個電報,說我父親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裡,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那樣子彷佛不預備坐 下了。曼楨也和他一樣,有點心亂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裡。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幾點鐘的車?"世鈞道:"十一點半。"顧太太道:"那還早呢。坐一會, 坐一會!"世鈞方才坐了下來,慢慢的摘掉圍巾,擱在桌上。
顧太太搭訕着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餘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麼病?不嚴重 吧?"世鈞道:"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麼,他總是住在那邊。"曼楨點點頭。世鈞 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儘快的回來。廠里也不能夠多請假。"曼楨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裡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她馬上去找紙筆,世 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兒就來信,我信封上會註明的。"曼楨道:"還是寫一個吧。"世鈞伏在書桌上寫,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看着他寫。兩人都感到一種 淒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將那紙條子拿起來看看,又微笑着說:"其實我幾天工夫就會回來的,也用不着寫什麼信。"曼楨不說什麼,只把他的圍巾拿在手裡絞來絞去。
世鈞看了看錶,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曼楨道:"不要緊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來-堂里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 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着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 下,一陣陣的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裡,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麼,叫我心裡很難過。"曼楨點頭:"我聽見你說的。"世鈞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後家裡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裡簡直亂極了。"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待着。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的跟我說說,你心裡 也痛快點兒。"世鈞望着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着。"曼楨白了他一眼 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着急。"[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