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三章(2)》(張愛玲散文)
作品欣賞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 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着一丬皮貨店, 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裡幫着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着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 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 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 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里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着,出來再做一 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 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又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在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 我已找到了一個事情了。"
世鈞道:"噯呀,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象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裡,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 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 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 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着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里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 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裡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裡一收!"許太太笑 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 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 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想要留幾個錢過節 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着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
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閒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佛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 來,回到自己房間裡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面呢,你也來吃!"世鈞笑着答應了一 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裡揎拳擄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還有兩樣冷盆。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 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各種原料占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人走了半天,許太太還在那裡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 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 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畫炸來吃。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隻魚怎麼頭這麼大?"裕舫接口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叔惠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露出他裡面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面滿綴着雪珠似的白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 道:"是打的。"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
曼楨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了一件。她的絨線衫口袋裡老是揣着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裡吃飯的時候也手 不停揮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被他母親看在眼裡,他母親對於兒子的事情也許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 事。當時她先擱在心裡沒說什麼。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倒是世鈞,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 他談談,從他那裡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個年齡,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一看,是世鈞家裡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裡來。世鈞當着她就把信拆開來看, 她便倚在門框上,看着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許太太笑道:"你們老太太興致這樣 好!"世鈞皺着眉笑道:"我想她還是因為我一直沒回去過,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她 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許太太嘆道:"也難怪她惦記着,她現在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 你早一點結婚麼?"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對於我她並不干涉。"許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 現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別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裡,又有什麼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 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象,他決不會不說的。"許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怎麼一個 人?"世鈞倒楞了一楞,不知道為什麼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楨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 那位小姐對叔惠很不錯,要不怎麼會替他打絨線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長得丑,所以叔惠對她並沒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 道:"不,她並不難看。不過我確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覺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叔惠和曼楨沒有結合的可能,許太太要 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只好隨她去吧。
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惠一同來。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裡,她要想看看他這 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否對於他有不良的影響。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這一年的雙十節恰巧是一個星期五,和周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們決 定乘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天。
在動身的前夕,已經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麼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 叔惠道:"我馬上回來的。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托我帶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給你理好 了。"她還在那裡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才去了沒一會兒,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楨來了,他在-堂口碰見她,便又陪着她一同進來。曼楨笑道:"你不是要 出去麼?你去吧,真的,沒關係的。我沒有什麼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幹嗎還要買東西?"他領着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 別的房客在牆上釘的晾衣裳繩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裡住 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麼挺刮,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裡是這樣一個情形。他自己也在那裡想着:這是曼 楨,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裡帶。
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裡面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請請。"由房門裡望進去,迎面的牆上掛着幾張字畫和一隻火腿。叔惠的父親 正在燈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着一隻臉盆,在臉盆里晃蕩晃蕩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為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裡忙着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 北方念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
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製做者,心裡不知怎麼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裡只管嘰咕着:"看我這個樣子!弄 了一身的棉花!"只顧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許裕舫在家裡穿著一件古銅色對襟夾襖,他平常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麼個年輕的女人,卻使他侷促 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這時候世鈞也過來了。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楨笑道:"吃過了。"叔惠陪着坐了一會,曼楨又催他走,他也就走 了。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他太太雖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當時就留了個神,很圓滑地答道:"不知 道,我只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裡去,讓世鈞陪着,自己 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檯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 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鐘的車。"曼楨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着鍾,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裡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為什麼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
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着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裡,他站得很近,在那一-那間,他好象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 悸,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就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 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亟於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 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他笑着走過去把它蓋上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