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
原文
三峽(1)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里就能讀到。
我首讀此詩時不到十歲,上來第一句就有誤解。「朝辭白帝彩雲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着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
他既然穿着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鬱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着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相互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
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着手細細叮嚀。
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寞的山河間飄蕩迴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裡,管轄着這裡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後,我早已知道童年時的誤解是多麼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着頭,尋找着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着這首詩,又放出了《白帝託孤》的錄音。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臆想、美麗的潛藏,涌成一團,把人震呆。
《白帝託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鬱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託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迴旋的江面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岩間,瀰漫着一種失敗的蒼涼。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着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天真與沉鬱。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在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着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屍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詩來歌往的樂土。可憐的白帝城多麼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
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還有那麼多的中國人記得,有那麼一個早晨,有那麼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
他剛剛擺脫了一項政治麻煩,精神恢復了平靜。他沒有任何權勢,也沒有任何隨從。如此平凡而寒磣的出行,卻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裡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有很多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着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一行行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把這種行端很當做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
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云: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盛唐時代的詩人,既喜歡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嚮往下游的開闊文明,長江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裡,道路就在哪裡。
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裡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
一到白帝城,他們振一振精
三峽(2)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里的太陽和月亮,在這裡也擠挨不上。對此,一千五百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畫過三峽春冬之際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後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彙。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到詞彙的。只能老老實實,讓颼颼陰風吹着,讓滔滔江流濺着,讓迷亂的眼睛呆着,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着。什麼也甭想,什麼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
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蒼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讓蠕動于山川間的人類占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幾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她終於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也許是這裡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沖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艷麗,卻甘心遠嫁草原。她為中國歷史疏通了一條像三峽一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過去了。也許是這裡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詩人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裡的江水,也攪成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比較怪異,都有可能捲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衝撞。他們如果具有叛逆性,也會叛逆得無比瑰麗。
由此可見,最終還是人——這些在形體上渺小得完全不能與奇麗山川相提並論的人,使三峽獲得了精神和靈魂。
後輩子孫能夠平靜地穿越三峽,是一種莫大的奢侈。但遺憾的是,常常奢侈得過於麻木,不知感恩。我只知道,明天一早,我們這艘滿載旅客的航船,會又一次鳴響結束夜船的汽笛,悄然駛進朝霞,抵達一個碼頭。然後,再緩緩起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點評
點評一:
作者多情,一汪水變做一行詩。自然山水經由作者妙筆點化,一點一滴落在紙上,湊成詩句。靈性三峽孕育出無數精魂,由於他們的存在,亦幻亦真的巫山雲雨,寄住在每個人心中,成為一種久遠的文化滋潤。(老愚)
點評二:
三峽自白帝城始。長江自白帝城奪峽而出,如野馬狂奔,有自由不羈的大歡樂。李白的詩「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洋溢着人心與大自然於此珠聯璧合的愜意。
文字流傳的三峽,前有劉白羽的《長江三日》,後有舒婷的詩歌《神女峰》。舒婷的詩句「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是所謂新時期文學中,詩歌發出的對女性主義的最初籲請。作者的情與思,謙遜地止步於既有的對三峽書寫的文字前,有如李白面對崔顥《黃鶴樓》所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馬策)
點評三:
三峽的景色是壯美的,但作者只是以此為經,編織着中國文化的歷史。在這奇山秀水間的神女、昭君、屈原、三峽等,是中華文化的見證者。三峽有極濃郁的文化氣息,是作者心底的聖地?寫白帝城,以李白的詩句、《白帝託孤》的錄音,道出詩人與山水的親密關係。三峽噴涌力量,呈現陽光,而神女峰卻安詳、靜謐。「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是一種反傳統的叛逆嗎?文章沒有過多感嘆與抒情,卻讓讀者心如三峽湍流,洶湧澎湃。(廖國清)
讀後感
我從未親身去過詩情與戰火交融的白帝城,但我讀過李白為它寫下的詩詞歌賦,也了解過劉備那段戰火紛飛的歷史。同樣的,我從未親臨到過三峽,但我讀過余秋雨真實優美的現代文《三峽》,也細細品過酈道元娓娓道來的古文《三峽》。
且不說是幾位詩人或是作家文筆描寫太過真實優美,還是我的理解能力太多高超厲害,但我的腦海中,是有貼近三峽真實景象的畫面的。
但我發現讀完後,不論是白帝城還是三峽,都呈一種純自然的狀態,如一幅畫卷,伴隨着陣陣淒涼的猿鳴緩緩展現在我眼前。
也許依舊有人對這些毫不在乎,畢竟這些精彩的故事早已成為歷史。年代成為了我們與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沒有人會想要魚躍到他們的那個年代,問問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而最多就是在歷史課本上見到了他們的名字,閒來無事地坐在電腦前,閱讀着一段段排版整齊的宋體歷史。
直到我因作業為由再讀余秋雨和酈道元的《三峽》之前,我一直錯誤的認為,這樣就已經可以了。三峽那層神秘奇幻令人神往的面紗早已在我與幾位作者的緊密配合下,被我一舉掀開了。我也沒有認識到,這種想法是多麼的幼稚可笑。
又讀兩篇《三峽》,我甚至沒有讓那顆輕浮的心沉靜下來。卻越往下讀,越認真起來。當然,余秋雨口中「中國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又豈能讓我區區一個初中生了解透徹。
這裡是屈原的故里,他投身汩羅江,自行結束了自己作為一個「瘋詩人」潦草的一生,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這裡是王昭君的家鄉,她放着宮女不做,卻遠嫁他鄉,使中國歷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1]
《信客》作者余秋雨簡介
余秋雨,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我國當代著名藝術理論家、文化史學者、散文家。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多年,曾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教授,上海寫作學會會長。辭職後繼續從事教學和寫作。主要著作有《戲劇理論史稿》(198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藝術創造工程》(197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文化苦旅》(1992年,知識出版社出版)、《文明的碎片》(1994年5月第1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秋雨散文》(1994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山居筆記》(1998年,文匯出版社出版)。199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稱號,入載多部世界名人錄。所著散文集《文化苦旅》獲上海市出版一等獎,上海市文學藝術優秀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金石堂最具影響力的書獎。《山居筆記》獲海外華文文學最高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第一名。此篇《信客》選自《文化苦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