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的二表姐(李景寬)
作品欣賞
「哈哈哈」的二表姐
二表姐是我大舅的長女,在孫氏家族同輩姊妹中她排行第二。她性格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整天「哈哈哈」,是從心底里發出的,震盪着空氣,也感染着周圍的人。
她十四歲就參加了革命,很快入了黨,那時新中國還沒成立。五十年代後期,在家鄉新華書店任經理,兼任書店、文化館、文工團聯合黨支部書記。她干工作像假小子,風風火火,無論什麼大事在她那裡都不算事,能擔事,能化解事,心裡不存事,用我母親的話說,「心大」。她整天「哈哈哈」,就是參加追悼會不敢「哈哈」。出了門,忍不住又「哈哈」上了。所以,她走到哪裡,哪裡便有笑聲。
她嫁給了一位軍官,二表姐夫姓陳,長得十分英俊,不知怎麼叫二表姐撞上了,我想準是她的笑聲感染了他。婚後,二表姐夫在部隊,一年能有一次探親假。二表姐結婚後,也沒有離開娘家,住在娘家廚房隔斷出的十平米小屋,火炕,大玻璃窗,通亮。她不會做針線活,也不會做飯菜,都統統由繼母來做。她生頭一個兒子時,不會伺候孩子,完全由繼母伺候,她從來也不說咸道淡。繼母是她母親的表妹,母親臨死前替丈夫做主,若說是成全了這對姻緣,倒不如說是為了託孤。二表姐還有個哥哥(我寫過《「笨人」大表哥》),兩人相差兩歲,都還不到十歲時,母親就撒手人寰了。是繼母把兄妹倆一手拉扯大的。兄妹倆拿繼母就像親生母親。二表姐在繼母面前總是哈哈哈,繼母說一不二。
我少年時,第一次接觸文學書籍,就是在二表姐小屋那對櫃架子底下的書箱裡看到的,記得其中有茅盾先生的一部書,還有照片,當時不知茅盾是大文學家,覺得這個筆名怪怪的,讀了《春蠶》《林家鋪子》,也是囫圇吞棗,不知所以然。但這是我接觸文學的開始,永遠也無法忘卻。
由於二表姐在新華書店當經理,我經常光顧家鄉這家惟一的新華書店。看書時候多,買書時候少。那時的書店有櫃檯攔着,大部分圖書放在欄櫃後面靠牆的書架上,讀者相中哪本書,便指給營業員,由營業員給拿。讀者翻書看,沒有凳子,更沒有椅子,只能站着。翻看時間長了,營業員便問買不買。只好買或把書還回去。那時,每個營業員負責一二類圖書,其欄櫃都與搭建在高台上的收款處之間有鐵絲在高處連着,繃得挺緊的,鐵絲上有個滑輪,滑輪上有個鐵夾子,售書票據和讀者交的買書現款都夾在鐵夾子上,用力一甩滑輪,「嘩」一聲就滑到了收款處,收款員結算完,把找回的零錢和蓋了財務公章的收據用夾子夾好再「嘩」地甩回來。那時候,買書的讀者多,滑輪「嘩嘩」響個不停。
我是書店常客,營業員知道我是經理的表弟,翻書的時間長短不與干涉。我常常捧着一本書看到下班。經理室在營業室裡面,我沒有去過。有時二表姐從裡面出來,發現了我就哈哈哈笑着,領我去她家吃飯。她家和書店一趟街,距離不遠。每次去,大舅媽特意給我做好吃的。二表姐跟我哈哈哈地聊着,天文地理文學歷史無不涉獵,我從中獲得許多知識。
二表姐夫從部隊轉業後,安排在瀋陽四機部東北辦事處,通常叫「四處」。那時,二表姐的兒子上小學了,長得像爸爸,非常可愛,小名叫「小夫」,眼裡有活,總替他媽做家務。二表姐對兒子某些方面感到滿意時,就付之一哈哈哈。不滿意時,也先哈哈哈,然後再開導。1965年二表姐的工作調到了「四處」,小夫也轉學到瀋陽。二表姐在 「四處」財務處工作,一直升任為處長,仍然跟下屬哈哈哈。
每年二表姐都有假期,只要回家,必到我家看她老姑——我母親,每次來都給母親帶時興的布料或者新買的衣物。記得有一次探親來我家,先沖我哈哈哈,我就知道有好事了,接着,從包里掏出一部嶄新的《新華字典》送給我,這是我擁有的第一部字典,我以哈哈哈答謝,逗得二表姐又是一陣哈哈哈。
七十年代初期,我在家鄉文化館工作,後調至文工團當編劇。二表姐回來探親,見到我便打聽文化館和文工團的老人情況,她對他們如數家珍。有時,還去拜訪老同事,見面免不了哈哈哈。
二表姐在瀋陽生了第二個兒子。七十年代中期,我到瀋陽觀摩戲劇,曾到二表姐家做客。那時,二表姐夫的相貌跟我少年時見到的一樣,還是那麼年輕,那麼英俊。二表姐夫親自下廚,每道菜他先盛出一點,然後再往馬勺菜里撒一點點鹽。我這才知道,二表姐夫口輕,不能吃過鹹的菜。他給我炒的菜雖然放了鹽,我仍覺得太淡。二表姐嘗了一口菜,叫聲「老陳」便哈哈哈,起身拿裝鹽面的瓷罐往菜里加些鹽攪拌一下,問我咋樣?我夾一口菜嘗了,付之一哈哈哈。
九十年代,老兒子結婚之後二表姐夫去了日本,再也沒有回國。最初幾年,和兩個兒子還有通信來往,後來便斷了音信。丈夫去國不歸,二表姐對此並不在乎,照樣哈哈哈。我想她肯定有過傷感,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更何況生活了二三十年的恩愛夫妻,冷丁隔海難相望,再樂觀的人也不能抹去心底的思念。只不過她療傷速度快,被迎面而來的一堆事務沖淡了。二表姐夫的戶籍至今還在老兒子的戶籍簿上,二表姐曾對我說,只要他過得好,她就放心了。這「放心」二字包含了多少情感內容啊!她把他當作今生最親近的親人了。她只要回到家鄉,必到孩子的叔叔大伯家去探望,見面依然哈哈哈,相處得感情如初。陳家人對二表姐更加敬重,更加熱情。
二表姐退休後,經常回家鄉,住在同父異母的妹妹家,於是,寂靜的屋裡就充滿了笑聲。她患過腦積水等疾病,都醫治好了。我對二表姐說,不是醫治好的,是你「哈哈」好的,隨即便掀起了笑的聲浪。
在瀋陽,她喜歡吃一家餛飩館的餛飩,從家到那家餛飩館需要乘公交車走好幾站地,她不怕遠,為了這點口福,她樂而不疲。有一次,她坐在公交車的尾部,車猛然一顛,把她的尾骨顛裂了。經過治療痊癒後,仍然不忘去那家吃餛飩。老闆問她,咋很長時間不見您光臨了?她哈哈哈,笑出了眼淚。
二表姐的大兒子小夫中學畢業後參軍了,轉業後在瀋陽一商企工作。二表姐不會做飯菜,也不會做家務,全靠小夫煎炒烹炸、洗洗涮涮。小夫成家後,夫妻倆伺候她。小夫夫婦育有一男孩,學習特別優秀,考入北京大學,又念醫學博士,學醫八年,在京城當了眼科醫生,醫術非常高明。老兒子夫婦育有一女孩,也考上了大學。大兒子夫婦上北京看護孫女,二表姐由老兒子夫婦照料,生活無憂,整天哈哈哈。
二表姐今年八十三歲,每次跟她通電話,她還是哈哈笑着,問長問短。心寬的人,壽命都長。哈哈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