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花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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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我與他不相見已經一年多了,最不能忘記的是他那天的背影。
尤記得他初到我家的時候,小小的個子,約摸只有桌子的高度,穿着一件新襖,怯怯的不敢抬頭,眼睛時不時的瞟上來盯我們的臉,人人都說我倆長得相似極了,但我不怎麼喜歡他,因為他比我小許多,又是個男孩,看着他我提不起任何愛意,只覺得他的出現會分走我爸媽的喜愛。
起初他會時不時來找我獻殷勤,早晨叫我起床,或者直接竄到我床上來叫我陪他玩,日子久了便也察覺出我對他的敵意,就不再來煩我,我也樂得清閒。我們的交集大多只是以姐弟的身份出現在親戚面前。
那年臘月臨近春節,我們一同回老家去。我與幾個堂姐妹預備去街上閒逛。他哭鬧着也要去,但縣城地方小,熟人多,他又是個超生的「黑戶」,不光得管我爸媽叫爸媽,還得管我大爺大娘叫爸媽,從小在兩家之間輪換養着,又托人給他做了假出生證,這才勉強瞞住,怎麼敢亂帶他出去。
我們幾個只能輪番安撫,本已說定了不隨我們去,我們也答應給他帶玩具回來,但是小孩就是小孩,等我們走到門口他又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又拉着我們衣角再三囑咐要給他買最新的賽車和軌道,踟躇在門邊久久不肯回去。起初還好,一來二去我們幾個都煩了起來,一齊把他塞回房裡便急匆匆的上街去了。
街上人很多,也熱鬧,賣對聯年貨的小攤小販把街道圍的水泄不通,也許是走的太急,我忘了錢包,只好撂下姐妹們往回趕。但現在想來卻有了點冥冥之中的意味。
我一回家,走過玄關,便看見他往廚房處走,此時過年的花饃已經做的差不多,高高的碼在案子上,在灰撲撲的廚房裡平地起了一座雪白的「面山」似的,其餘的花生紅棗正零零散散的落在個自的鍋碗瓢盆里享清福,這正是年前閒的時候,廚房裡只有我大娘一個人在守着灶子,粥在裡面咕嘟着,其餘的長輩都坐在客廳里閒嘮。
只見他小小的背影一點點向廚房挪了過去,我看見他圓胖的身軀穿着紅色的小襖,有點髒了,藏青色的褲子,手裡攥着經過一年「錘鍊」後已十分破舊的奧特曼,雙腳似乎十分糾結的向廚房挪動,那速度慢的簡直可以說是蠕動了。他從未露出那樣緩慢的狀態,使我不由得屏息觀看。他一步步蠕動到廚房門前,用輕輕的聲音問我大娘道:「媽媽,我能不能跟你說個秘密?」大娘看着鍋,心不在焉的點頭後又挑了挑眉毛。得到默許後的他緊緊的攥住了手中的奧特曼,又抿了抿乾裂的嘴,終於說道「我可能不是你生的。」
我大娘一愣,旋即笑了起來,她的笑聲飛出了廚房,引來了客廳眾人的圍觀,同時也將我弟那句「但我以後也會對你好。」淹沒的無影無蹤。我大娘高聲笑着同他們分享了剛剛的「趣事」,他們一起笑了,熱烈的氛圍盈滿了房間,只有他小小的背影倚着廚房的門框一點點矮了下去,仿佛腔子裡有一顆很沉重的東西壓的他再也無法站起來。他又仿佛在縮小,縮成一粒紅點,縮小到無法聚焦......
我用力抹了抹眼裡那些使我無法聚焦的液體,猛地衝過去拉起他,把他從那些刺耳的笑聲里拉開。那是我第一次記起他手心的溫度,暖暖的,肉乎乎的,帶着一層薄汗。我還記得那手在我的手裡試圖掙扎着,像一條小魚,在用力的宣洩着他的無助與哀傷。直到我拉着他跑到樓外。他一個人蹲坐在地上默默的啜泣着,大顆大顆的淚水無聲的涌了出來,反覆的把那個本來不怎麼大的眼眶溢滿,落下。我並不知該怎麼對他,便只好一次一次的用手撫去他臉上的淚水,這並不管什麼用,臘月的風很快把他的臉吹皴了,太陽也向西斜了起來。我從兜里掏出一隻口罩掛在他臉上,顯然是大了許多,迫使他只能費力的露出兩隻眼睛。那兩隻眼睛止住了淚水,看着我的臉,流出的好多疑惑。
我再次拉起他的手「走嘛,姐帶你去逛逛。」他不做聲,但顯然是雀躍了起來,步態也回復了小孩該有的歡快,那隻肉手也安分的呆在我手心裡。人已經不復中午那樣多了,對聯只剩下寥寥幾幅,小販也開始劃拉攤位上的東西往車上搬,我依然是忘了帶錢包,但這都不妨礙他看的起勁,他用力的向四下看着,爆竹炸起的煙霧,燈籠上脫落的金粉,剪紙裁落的圖案,就連小販的桌帷他也忍不住上手去觸碰一番,那好奇的勁頭就好像他頭一天生在這世上一樣。淚又把我的眼睛蒙住了。
還不等我伸手去擦,他突然拽拽我的手「姐,你餓不」,我胡亂的抹了一把臉隨口答應着「餓,走姐帶你去吃...」
「羊油餄絡!」
聽到「羊油餄絡」一詞我不禁發愣,原來在味覺記憶里,我們愛着同樣的東西。我正想着,他已拽着我向賣餄絡的攤子跑去,邊跑邊擺手招呼着「阿姨,要兩碗羊油餄絡!」待我們跑到那裡,兩碗冒着熱氣的羊油餄絡已經端上了桌,他不顧燙的扒起碗來,氤氳的熱氣從我們個自的碗中升起,把他那張本就與我極其相似的臉模糊的幾乎一模一樣,又匯聚在我們頭頂上方融成一片,消散在夜空里。待我們二人饜足後,只見他費力的傾起身子,伸手在自己厚實的棉襖里掏出一把零錢,一一數好碼在桌上,又費勁的將它們揣回棉襖內側。我靜靜的看着他這一套舉動,不禁為自己忘帶錢包而抱歉着。他沖我笑,把自己的小手擱在我手心裡。
四周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我就那麼拉着他安靜的走在長長的街上,我們的背影一起混入了來來往往的人群里。 自那之後我再沒有見過他。
因為疫情的阻撓,外加上學業繁忙,我們兩人又天各一方了。他自小便長期輾轉在各個親戚的家裡,雖然說不上吃苦,但也絕沒有什麼安全感可言。我們平日不怎麼聯繫,頂多偶爾給來往些視頻電話,也說不上多麼熱絡,只是今年過年向我打電話時,聽完我說「今年不回去了」,那頭傳來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這聲嘆息使我又想起那瑟縮的,紅襖青褲的背影,眼裡再次盈滿了淚光。[1]